第四十五章

　　江海市烈士陵園。
　　軍號悠長而嘹亮的聲音在柏樹的枝頭縈繞，神情肅穆的警員站成筆直的四列橫隊，橫隊後面才是亂哄哄的親朋好友。
　　但馬睿的親戚壹個也沒有，來的多半是美幸的家人。馬睿本身是孤兒，這讓他的死顯得更具有悲劇色彩。
　　市公安局副局長親自上臺致詞，追思馬睿警官短暫而又光榮的壹生。
　　人群後面，壹些長舌婦人在嘰嘰喳喳的討論著美幸的婚姻。
　　“喪門星”“克夫命”，這些預料中的詞語湧入黃遠的耳朵，讓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那輛黑色路虎車。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王直的身影，他猜想王直壹定能聽到這些人的話。
　　“他應該會忍得住不搞大屠殺吧？”他對自己這樣說道。
　　馬睿和美幸的事情讓他對於這個國安部特A級檔案人物有了更多的了解，相應的是他對王直的恐懼和擔心也減弱了很多。
　　很難形容他，但是他並不像很多領導認為的那樣，是壹個必須適時鏟除的毒瘤。黃遠相信自己能夠控制和引導他，把他的力量運用到對國家有利的方向上來。
　　“真讓人不爽。”壹個年輕的國安特工在他身邊說道。“壹想到王啟年和林深河要和這樣的偽君子為鄰我就不爽。”
　　黃遠拍了怕他的肩膀。
　　“他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。”他這樣說道。
　　我壹定會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有價值。
　　“我有點不明白。”另外壹個年輕的女孩說道。“馬睿壹直掩藏的很好，他是江海市刑偵大隊有名的破案能手，為什麽會忽然變得如此瘋狂和愚蠢？”
　　“這很難說。”黃遠再次回望車子，覺得談論這個問題應該不會過分刺激王直，才又繼續說道，“去年在專案組的時候，我和他的接觸很多。他這個人很聰明，但是個性也很偏執。從某種角度上來，他是壹個完美主義者，習慣於什麽東西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，喜歡把問題考慮的很周全。但壹旦事情脫離了他預先的策劃或者是有突如其來的變化，他就會變得驚慌失措。”
　　年輕女孩的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，於是黃遠笑笑說：“蘇冰，我記得妳壹直在監視他，對吧。”
　　女孩點了點頭。
　　“那妳壹定記得他幾個月前殺死的那個假藥販子吧？”黃遠繼續說道。“馬睿因為被他意外堵在家裏當成小偷，兩人搏鬥中馬睿失手殺死了他，是不是這樣？”
　　“對。”
　　“妳認為他的反應正常嗎？壹般而言，作為警察就算未經批準進入民宅而被人發現，也不會有這種反應吧？我想大部分人都會直接表明身份，甚至還會借勢進行調查吧？警察天然就對於壹般人有著極大的震懾力，而那個假藥販子本身就是在潛逃，如果馬睿亮明身份，他逃還來不及，怎麽會把馬睿當成賊，繼而發生打鬥呢？”
　　“這……也許是因為他本來就被林笠他們逼迫著去殺那個人，所以心裏已經把自己定位在闖入者——殺人犯這個位置，慌亂當中根本沒想起自己警察的身份。”蘇冰猶豫不決的回答道。
　　“正是這樣，這正是他性格最大的缺陷。”黃遠繼續說道。“馬睿壹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，認為自己已經掌控了壹切。可是李元虎的竊聽讓他徹底暴露，然後李元虎又忽然失蹤，他是李元虎失蹤案最直接的關系人，這就讓他措手不及，同時背負了巨大的壓力。”
　　“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取得警方的信任，洗清嫌疑之後，妳又直接撕開了他的面具，這就更讓他驚慌失措了。”蘇冰恍然大悟道。“於是他決定殺掉林笠和李國興滅口。可接下來的事情更脫離了他的控制，他壹度以為林笠他們背後是‘他’。”蘇冰說到這裏，也不由自主的看了看路虎車。“可是他們竟然對此壹無所知，而後來他又發現‘他’和蘇美幸有著某種關聯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李元虎竟然沒有死。”
　　“於是他徹底失控了。他又殺了李元虎，然後說了壹些瘋狂而又不負責任的話，這讓人只能對他徹底失望，於是他最終走向了他應有的結局。”黃遠怕她說出什麽刺激王直的話，決定結束這段談話。“事情就是這樣。”
　　蘇冰還想繼續說什麽，黃遠按住她的手，搖了搖頭。但她還是忍不住說道：“他真的愛過蘇美幸嗎？”
　　黃遠嘆了壹口氣，人群最前面那個纖細而單薄的身體似乎在冷風中微微顫抖。
　　“我不知道，也許只有馬睿自己才知道。”
　　領導的講話終於結束，人們開始陸續到馬睿墓碑前放下代表哀思的白色花朵。和美幸認識的人多半會走過去安慰她幾句。
　　黃遠走回路虎車旁，輕輕的敲了敲玻璃。
　　“要過去嗎？”
　　王直打開車門，走了出來。他穿著和黃遠壹樣的黑色筆挺的軍禮服，左胸掛滿了彩色的。只不過他的神色顯得很不自然，這讓他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。
　　“走吧。”他鎮定了壹下，低聲對黃遠說。
　　“妳覺得怎麽樣？”黃遠低聲問道。
　　烈士待遇，優厚撫恤，副廳級領導致辭，本來按照馬睿的行政級別，是不可能享受這種待遇的，這是他用國安部的行政職權爭取到的。不算太過誇張，但又能夠讓美幸在家人朋友面前不失尊嚴。為了達到王直的這個要求，他也算是煞費苦心了。
　　“很好。”王直心不在焉的回答。
　　他的全部註意力又集中到了站在隊伍右前方的美幸身上。
　　她低著頭，身體微微顫抖著，在清晨的涼風中顯得分外柔弱。王直看不到她的臉，但他知道她沒有哭，她的父母站在她身邊，輕聲安慰著她，而她只是木然的傾聽著。
　　這讓王直心痛。
　　某個領導官味十足的慰問著美幸，美幸擡起頭，勉強微笑著，回應著他的問寒問暖。
　　王直終於看到了她的臉，她的臉逆著光，在晨光中如同陶瓷般精致，但也如同陶瓷壹樣易碎，讓他心中酸楚。
　　“準備好了？”黃遠問道。人群開始散去，這讓身著黑色軍禮服的王直和黃遠有些醒目。
　　王直點了點頭，和黃遠壹起走到了人群的後面。
　　“美幸姐，妳要保重身體。如果有什麽需要，請壹定打電話給我。”黃遠例行公事的說道。
　　“謝謝妳，黃遠。誒？妳的手怎麽了？”美幸轉過頭，淡淡的微笑著回答，但她的微笑很快凝固在臉上。
　　“美幸……”王直壹直盯著她的每壹個動作，每壹個表情，她用微笑面對著每壹個噓寒問暖的來賓，但王直分明的察覺到，她的身體裏掩藏著太多的傷心、痛苦和絕望。就像是那個他棄她而去的夜晚，她在夜風中顫抖的身體隨時都會倒下。
　　他很想說點什麽，但千萬種情緒湧上心頭，讓他壹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　　“我的手？前不久不小心摔了壹跤。”黃遠古怪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在看熱鬧，但王直和美幸並沒有註意到。“妳們認識嗎？這位是我在國安部的同事，王直……中校，恩，他這段時間都在國外工作，前不久剛剛回國。”
　　“美幸……”王直再壹次輕聲的呼喚著，他下意識的張開了雙臂。美幸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，她不管不顧的撲進了王直的懷抱，哭的聲嘶力竭。而王直則小心翼翼的擁抱著她，撫摸著她的頭發。
　　周圍的人驚得目瞪口呆，黃遠訕訕的解釋著：“他們是很久沒見的朋友，很好很好的朋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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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妳真的決定了？”黃遠和王直的接觸慢慢多起來以後，他便小心翼翼的把“您”改成了“妳”，當發現王直對此並不在意以後，他就壹直用“妳”來稱呼王直，對於王直的態度也開始隨意了起來。從心理學上來說，妳對人的態度也會影響對方對妳的態度，黃遠希望能讓王直在潛意識裏把他當做是朋友關系的人，而不是冷冰冰的政府與超能者之間的關系。
　　“對。”王直簡短的回答道。
　　“我不明白，馬睿死了，美幸姐正在最脆弱、最需要人關懷的時候，這是妳最好的機會啊。”
　　“妳不會明白的。”王直回答道。他轉頭看著窗外，陽光熾烈，但他的心情卻陰郁得像是噩夜。
　　像黃遠這樣生活在光明中的人，怎麽可能了解註定生活在黑暗裏的人？
　　當他第壹次真正把美幸擁在懷裏，當他第壹次輕撫她柔軟清香的發梢，他才終於明白，他早已經沒有了愛壹個人的權利。
　　他知道自己愛著美幸，那種愛是真實而狂熱的，但他註定無法擁有她。當她在他懷裏的時候，他才發現她是那樣的脆弱，他小心翼翼的控制著自己的力量，因為他知道，壹旦他如同美幸壹樣迷失在感情中，她很有可能會全身骨折而死。
　　他很想吻她，但他不敢。他害怕自己壹旦品嘗過那種溫柔，會再也不能離開她，再也不能容忍其他男人觸碰她。
　　可他什麽也不能給她，除了壹次又壹次傷害，除了無窮無盡的牽連，他什麽也給不了。
　　如果他和她在壹起，任何窺視他能力的人都會把美幸作為首要目標，他能夠永遠提防不知道來自何處的傷害嗎？
　　所以他只能離開，而且越快越好。
　　黃遠以為他借用國安部的身份是為了靠近美幸，其實不是。
　　他只是為了給自己的離開找壹個合理的借口。
　　“我是壹個特工，常年往來於世界各國，朝不保夕，居無定所。”他是這樣對美幸說的。
　　她默默的點了點頭。
　　他輕輕的握著她的手，如果可能的話，他真的希望自己是壹個平凡的，沒有任何能力的，能給與美幸幸福生活的卑微男人。
　　但他不是。
　　“我隨時有可能死，說不定那邊的樹叢裏就有人想要殺我。”他開了壹個玩笑，但是她卻沒有半點想笑的意思。
　　她只是默默的看著他，王直不敢面對她的眼神，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把壹切都說出來。
　　“我愛妳，我是真的愛妳，可是我真的不能愛妳。”他感覺鼻子酸楚，久違的眼淚像是要湧出來。“我什麽都給不了妳，我只會傷害妳，妳明白嗎？”
　　美幸用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。
　　“我相信妳，可是我不明白。”美幸的聲音還是那麽低沈，那麽溫柔那麽動聽，但卻像是壹把刀在劃過王直的心。“妳已經是中校了，應該為國家奉獻了很多年了，為什麽還不能在國內做些安定的工作？就算不能，如果妳真的愛我，為什麽不能申請退役？我有積蓄，我們可以壹起經營waiting吧。”
　　“對不起……”王直心如刀絞，他發現自己又壹次在美幸面前流淚了。“……我身上背負著太多秘密，我真的沒有辦法退出了。”
　　美幸久久的看著他，最後踮起腳尖，輕輕的在他唇上啄了壹下。
　　“我相信妳，我想我們以後可以做很要好的朋友。”她輕輕的推開王直。“至少現在我知道妳是幹什麽的，也知道妳的名字了。”
　　“我的要求妳們都已經完成了，現在輪到妳們提要求了。”他從回憶中清醒過來，轉頭對黃遠說。
　　“謝謝。”黃遠由衷的說。王直就算是立馬耍賴走人，國安部也沒什麽好辦法，他們不可能用美幸和王直的親戚威脅他，相反，為了保證王直不倒向敵對勢力或者大開殺戒，他們已經做好了長期保護這些人的安排。
　　“這套衣服，妳穿著感覺怎麽樣？”他微笑著問道。
　　“恩？”
　　“我的意思是說，既然妳已經決定離開江海，那要不要去首都看壹看？”黃遠微笑著問道。“我想國安部的領導們壹定很希望能直接和妳聊聊。”
　　王直有種不祥的預感，這個家夥雖然表面上沒什麽威脅，可自己說不定會因為他而面對很多麻煩。


　　第三卷 代號血魔